近日《咬文嚼字》编辑部称“甄嬛”的“嬛”字应当读xuan2，而非huan2，引发了微博讨论。我此前也依据古代韵书初步给了一个解释，如下：
确实，查了一下《集韵》，在下平二仙部收入“嬛”字，但标了两音：隳缘切、萦缘切；同时，又在上平二十七删中亦收嬛字，胡关切，女字义。因此，《集韵》中确实有胡关切的“嬛”字，我微博中所称“不见韵书”是不对的。
这再次引起了问题，既然《广韵》、《集韵》中“嬛”字既可以读许缘切、隳缘切、於缘切、萦缘切，又可以读胡关切，那么甄嬛的“嬛”字到底该读什么？这是一个多音字吗？
接着，我又注意到早在汉代，扬雄所著《方言》中就注嬛为“火全反”（即火全切，《方言》目前流行的版本将“火全反”注在“婵”字下，但华学诚先生在《扬雄方言校释汇证》中早已经辨析实际应为对“嬛”的注音，具体见中华书局版80页）。
于是，“嬛”的反切现在有了三种：
火全切（方言）/许缘切（广韵）/隳缘切（集韵）：晓母，下平二仙
於缘切（广韵）/萦缘切（集韵）：影母，下平二仙
胡关切（集韵）：匣母，上平二十七删
那位说了，你明明列出了六种啊，怎么是三种？这就涉及何为“反切”的问题。一般人都知道“反切”是古代的标音方法，简单的说，它用两个字为另一个字标音，第一个字（我杜撰个简称“上字”）决定声母、第二个字（杜撰为“下字”）决定韵母。因此，即使用不同的两个字来标音，只要上字的声母相同，下字的韵母相同，那标出的音就是同音。所以无论用“火”“许”还是“隳”作为上字，它们在普通话中的声母虽然不全同，但是在古代都属于“晓母”字，所以古音中声母是一样的。同理：无论用“全”还是“缘”作为下字，都属于下平二仙韵。故此，所谓六种反切，归并下来就是上列的三种读音。
那么，下一个问题就是：这三组分别读什么？
这个问题就复杂了，因为从古到今，语音是在变化的。如果要细细考来，恐怕要把诸如王力先生《汉语语音学》之类的著作好好翻上一翻，一朝一代的去答。这就要了亲命了。所以，考虑到这个问题的缘起是甄嬛的“嬛”到底应该读huan还是xuan的问题。我们还是简化一下，看看这三组音在普通话中分别应该读什么吧。
先看韵母。这个简单，一个“下平二仙”，一个“上平二十七删”，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用国际音标分别标为：-ɛn和-an，即一个是半开前不圆唇元音，一个是全开前不圆唇元音。好吧，在汉语拼音里，它们都一样：-an。也就是北京话“十三辙”中的“言前辙”。那是不是说这两个音的韵母就完全一样了？不是的。近现代汉语音按照发音时的唇形不同有所谓“四呼”，即：开齐合撮（开口、齐齿、合口、撮口）。这里主要涉及的是合口呼和撮口呼的区别，其实也就是u和ü的区别。合口呼是保持发u这个音时候的唇形来发元音，而撮口呼是保持发ü这个音时的唇形来发元音。按照王力老先生等前辈大家的研究，如果属于删部的字，以u为韵头（即发-uan的音的），它在明清以降乃至现代北京话中应该属于合口呼，例如“寰huan”；而如果属于仙部的字，则近现代北京话中均不发合口呼，而属于撮口呼，例如“全quan”（按照国际音标应该写作-yan，因为国际音标中把ü标为-y）。
再看声母。上面三组音的声母分别是：晓母、影母和匣母。在唐代之前，影母属于塞音（发音方法）、喉音（发音部位），而晓母和匣母都属于擦音（发音方法）、舌根音（发音部位），只不过晓母是清音，匣母是浊音。到了宋代，发生了很大变化——或者说大大的简化。影母并入喻母，成为半元音、舌面前音；而匣母并入晓母，还是擦音，但变为喉音。这种简化基本被一直带到现代北京话中。换句话说，从宋代以后，晓母和匣母其实就没什么区别了。那位说了，我靠啊，我不管有没有区别，你倒是告诉我晓母也好匣母也罢，到底应该发h还是发x呢？这不才是问题的关键吗？
OK，那我们现在说到关键了。晓/匣母和影母如果以汉语拼音来标的话，应该是什么声母？这又和韵母的“四呼”联系起来了。按照王力先生在《汉语语音学》和丁声树先生在《汉语音韵讲义》中的归纳：
影母，在现代统一发y音；
晓母/匣母，在开口呼、合口呼前发h音；在齐齿呼和撮口呼前发x音.
(注：我这里的y、x和h都是汉语拼音字母，与王力老先生原文用的国际音标不同。尤其是汉语拼音字母h，在国际音标中标为[x]，很容易混淆，切记)
那么，参照刚才我们对韵母的总结，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归纳出上述三组读音用汉语拼音怎么标了：
火全切（方言）/许缘切（广韵）/隳缘切（集韵）：晓母，下平二仙，撮口呼 ——》xuan
於缘切（广韵）/萦缘切（集韵）：影母，下平二仙，撮口呼 ——》yuan
胡关切（集韵）：匣母，上平二十七删，合口呼 ——》huan
于是我们的结论是：“嬛”确实是个多音字，仅本文中分析即有xuan、yuan、huan三种读音（此外还有qiong一种读音，通“茕”，姑且不论）。其中，按照《集韵》中的注解，前两个音的字义基本相同。但按照《广韵》，“嬛”在读yuan的时候，通“娟”，即婵娟的“娟”。是的，这个“娟”字，过去应该读yuan。
而第三个音huan的字义就不同了，它只在《集韵》中出现过，是“女字”的意思，即女子的小名中用过这个字。《集韵》的编者是蛮奇怪的，他们在这部韵书中收录了大量用作女子名或者女子字的义项，所以注为“女名”或“女字”的字极多，这个读huan的嬛就是其一。
宋朝之前名字叫“嬛”的女子，我只知道一个：南朝梁高祖萧衍的女儿永康公主叫“玉嬛”（见梁书卷七、南史卷十二）。
好吧，转了一圈，问题又回到了原点：到底甄嬛的“嬛”是许缘切（xuan）还是胡关切（huan）？
huan的支持派认为：既然集韵中说了“嬛”当“女字”讲时候就该念huan，自然是huan无疑。这个恕难同意。刚才讲到，《集韵》编者只是广泛收集了可以作为“女名”或“女字”的字及义项，但并没有制定出“当女字讲时即都应作胡关切”的规则。换句话说，有女人取名“嬛”的时候读作“huan”，不等于说所有女人取名“嬛”的时候都要改变它的本音去读huan。这个逻辑并不成立。
更主要的是，在电视剧中，女猪脚甄嬛已经明确的说了她的名字来自蔡伸的词“嬛嬛一袅楚宫腰”，而蔡伸该句毫无疑问是取的“便嬛”“轻丽”的意思。因此，从字义上讲，还是应读xuan为是。
至于说《醒世姻缘》中的“丫嬛”，我通过@殆知阁 的古籍检索系统查了一下，发现用“嬛”通“鬟”在元明时期就已经很普遍了。丫环这个词，可以写作“丫嬛”或者“娅嬛”。例如：
《元曲选》（明万历年间成书）
李云英风送梧桐叶杂剧：
“【鹊踏枝】随侍着母亲。去游春。列两行侍妾丫嬛。”
《玉簪记》，（明）高濓著：
“〔老旦〕妾身夜来分付丫嬛办酒。与相公赏花。”
《水浒传》：
“金老下来，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，分付那个丫嬛一面烧着火”
《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》：
“时迁伏在厨房外张时，见厨房下灯明，两个娅嬛兀自收拾未了”
因为时间有限，没有去查上引诸书的相应版本，否则是可以界定出“丫嬛”的大致出现时间的。至于明清以降白话中将“嬛”读作huan与《集韵》中胡关切的“嬛”是否有联系，一时难以考证。存在两种可能：可能一、将“嬛”读胡关切的现象在宋代以来始终存在；可能二、《集韵》收入的胡关切“嬛”只是个例。明清时人又再次把这个字给读白了。在我看来，这两种可能其实很可能是一回事：“嬛”的huan（胡关切）这个音，是从最早许缘切这个音慢慢演变的一个分支。毕竟晓母和匣母在从唐到宋的过程中已经合并了，完全是靠着韵母的一点点区别，这样的情况下发展出不同的读音并不足奇。换句话说，即使通过以上这篇枯燥的长文，我们考证出“嬛”的正音是xuan，也不妨碍老百姓按照习惯读别音huan，毕竟这个别音有可能一直追溯到宋代呢~~~~~~
【完】
发表于 2012-12-27 13:40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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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12-27 15:36:21
楼主
(2012-12-27 15:35:55)
